“匡叔!”
在佛山市禅城区张槎镇,当地村民大多习惯这样称呼谭明旷。即便是在12月底的严寒天气里,这位77岁的大富村村民依然喜欢穿一件印有“广大”字样的蓝色无袖篮球服。
谭明光是光大纺织董事长。作为张槎最早的纺织企业之一,光大纺织是当地产业起起伏伏的一个缩影。早年,张槎的面料产能一度占全国三分之一,有“世界针织看中国,中国针织看张槎”的地位。光大的工厂曾扩展到广西、湖南等地。巅峰时期,员工人数曾达2000多人,一度是佛山最大的纺织服装企业。
但受国内产能过剩、劳动力成本上涨、外贸订单“东南飞”等影响,光大集团员工人数一度萎缩至仅剩数百人,未能突破行业困境的张槎近年来也走到了转型的十字路口。
2020年疫情之年,对于张槎针织行业来说,犹如近年来“寒冬”的放大版,原有的问题更加突出,突破的任务更加紧迫。
一些小微企业为了实现产业转型,不得不关闭工厂,但也有一些企业像光大控股一样,借助跨境电商逆势增长,雇佣了100多人,讲述着一个永远不会过时的行业故事。
谁也不确定光大是否会从此“重获新生”,但至少在这场最冷的寒潮面前,他们已经成为张槎“抗寒”力量之一。
大型针织圆机是纺织工业的主要设备。
艰难的命令
“砰”的一声,一块又一块的灰布顺着一根银色的管道从上至下被送至管口对面的卡车上。
在张槎镇,有4000多家企业,外墙上都悬挂着这样的“大圆管”,业内称这为“送布管”,是针织布企业的“标准配置”。
纺织企业外墙上悬挂的织物输送管道。
12月底,张槎镇的“槎槎”字样明显比上半年多了。数据显示,今年四季度以来,内销纺织服装业对佛山的订单有所恢复。不过,在佛山,1至11月全市纺织服装业工业增加值同比增长仍未实现“转负为正”。
在张槎,一些针织企业仍在苦苦挣扎。
“明年不做了,我要关门了。”年逾七旬的老陈(化名)把烟蒂往烟灰缸里抖,嘴里不停念叨着“我做不下去了”。他创办的纺织厂已经营业30多年,主要做外贸出口。
受疫情影响,今年上半年国内出口订单不少出现延期或取消,佛山制造也未能幸免。今年4月,佛山市商务局对400余家外贸企业开展的调查显示,约95%的企业订单延期,约75%的企业订单取消。
老陈的工厂也遭遇挫折,虽然最近一些国外订单开始向国内转移,但拥有30台大型针织圆机的老陈的公司并不在接受订单转移的范围之内。
针织圆机是针织企业的核心设备,其数量是企业规模的主要标志。张槎镇中小微针织企业数量众多,拥有的针织圆机数量从十几台到三十多台不等。
这些小微针织企业如野草般在张槎上疯狂生长,但大多数企业抗风险能力较弱。
几年前,老陈的儿子也选择投身张槎针织行业,工厂就开在老陈家楼下。今年因为疫情,儿子的工厂不得不在6月份选择关闭,老陈也被迫收缩前线,目前只保留了少数员工。
张子宏的工厂情况稍好一些,但在他看来,疫情对企业来说也是一场“风暴”。张子宏是湖北人,2005年就来到佛山从事服装生产贸易。去年雨季漫长,导致“醉满红”牌T恤销量不佳,今年疫情又让产品销量大打折扣。11月底,他不得不将部分针织大圆机转让出售。
在张子宏所在的张槎合盛工业园,他观察到,今年园区内至少有10家纺织服装厂倒闭,大量针织圆机等待投入。这也导致租赁针织圆机的门槛进一步降低,目前租赁针织圆机最低的方式就是抵押身份证。
行业下行压力其实已经笼罩张槎针织行业好几年了。“疫情让行业更难熬。”恒源通负责人侯建平说。作为一家典型的代工工厂,他算了算,早些年打5个客户电话才能拿到一个订单,而近几年,至少要打50个客户电话才能拿到一个订单。
“受疫情影响,行业订单一直处于断断续续的状态。”佛山市纺织服装协会会长刘必胜表示,比如今年四季度,行业确实出现过突发的“爆单潮”,但到了11月底,就出现停工停产,让行业陷入了饥不择食的境地。
产能过剩
张槎针织产业遭遇的困境,代表了我国大部分传统劳动密集型产业面临的一个共同问题:产能过剩。
与多数传统制造业一样,起步于改革开放初期的张槎针织产业也经历过一段“稀缺时代”。广东东城益集团有限公司审计监察中心副总经理欧树伟依然记得上世纪90年代,行业供不应求时的繁华景象。
“当时在广州中大布匹市场,只要搬运工抢到一块布,就能先得到10元钱。”欧树伟回忆道。要知道,拥有10多个针织工业园的张槎,供应着广州中大布匹市场近80%的布料。
东城亿利工业园一角。
但这样的市场状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今年以来,侯建平每当路过龙沙路、玉带路时,就会注意到一些临时仓库前,聚集了大批“卖机人”——大批拥有闲置大圆机的纺织企业老板,聚集在那里,等待买家出现。据多位张槎针织企业老板估计,目前当地开工率仅为60%左右,仍有上万台大圆机处于“待业”状态。
行业门槛低是造成产能过剩的重要原因。以行业主要设备——针织大圆机为例,近几十年来,该设备几乎没有新的技术升级。同时,张槎本地针织企业同质化严重,产品缺乏独特优势。很多工人入职不久,就会选择自己购置几台针织大圆机,然后做起针织厂的小老板。
老何曾经有几个老员工,放弃每月1万元的工资,出去买4台大型针织圆机创业,结果小厂不到一年就破产了。
这种员工现象,也反映出张槎针织行业面临的另一挑战:劳动力成本不断上涨,但员工却依然留不住。
在张槎,一名织布工的平均工资在7000多元,有的甚至达到1万元。据张槎多位针织企业管理人员介绍,目前人工成本占到企业整体成本的70%-80%,相比早年的50%有大幅上升。
即便如此,侯建平所在工厂的员工流动率每年仍高达70%,年轻人的招聘更是难上加难。一些工作几天就选择离开的年轻人曾告诉他,这种两班倒的工作环境,整天面对着布满针线的大型圆机,让他们感觉非常枯燥。
侯建平也想过引进机器人。他的工厂曾被评为张槎县的纳税大户。2014年,他邀请一位从事机器人行业的朋友来厂里参观,但朋友劝阻他:“一台自动化设备估计要20多万,而且效果也未必好。”
如今,在张槎针织行业,不管是中小企业,自动化程度都相差无几,依然主要依靠大型针织圆机进行生产。也有一些像侯建平一样的企业老板,想要寻求自动化解决方案,但大部分都是中小型纺织企业,因为自动化的投入成本而选择放弃。
这不仅导致张槎针织行业招工成本上升,年轻人入行意愿也下降,当地不少针织厂员工平均年龄已接近40岁。
张槎的针织厂看上去已经老旧了。
先天“缺陷”
对于张槎的针织产业来说,更大的挑战是“远离客户”。
总而言之,广西本地人张龙(化名)从事纺织行业20多年,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以客户需求作为信息参考,指导企业生产。
五年前,这个广西人将自己拥有十多台大型圆机的工厂搬到了张槎。过去,工厂生产的产品直接销往中大布匹市场。这是张槎大部分纺织企业的普遍销售方式。背靠中大市场这个全国最大的布匹纺织品集散地,大量张槎纺织企业会将一半以上甚至更高比例的产品销往中大市场。
然而,张龙的产品如今在中大市场却滞销,在他租用的200多平方米的小厂房里,各种滞销的布料堆满了整个厂房。
“一切都听天由命。”在张龙看来,作为面料提供商,他只需要把产品卖给布料市场的店铺,其他的信息他并不关心。
当然,他此刻最关心的是,这些库存是否能够幸运地以每吨2000多元的成本价卖出,还是最后只能以每块布5元的价格清仓。
像张龙这样“远离”客户的纺织企业,在张槎并不少见。这其中有“先天”的原因。张槎主要生产针织面料,属于半成品,嵌入整个服装生产分工的中间。与直接面对终端用户的服装制造业、批发零售业相比,面料生产距离终端用户较远,需求信息传递不畅。草根创业者也缺乏主动捕捉客户信息的敏感度,更谈不上关注终端用户的需求。
张槎针织产业一度迎来了延伸产业链的机会。
2004年,张槎的针织业正处于巅峰时期。就在这一年,刘必胜来到张槎,创办了服装公司“安东尼”。后来担任佛山市纺织服装行业会长的刘必胜经过多年的观察发现,赚到“第一桶金”的张槎针织老板们,大部分都把钱花在了买厂房、买工业园上,几乎没有人会考虑从做面料延伸到做成衣或者做品牌。
这样的投资导向也导致张槎的很多大大小小的工业园,都是上一代张槎针织企业主的产业,包括张龙的工厂,也是张槎老字号针织企业开办的小型工业园。
即便是张槎针织龙头企业,也还缺乏捕捉客户需求信息的能力。张槎一家针织企业总经理说,目前他们公司每天负责收集市场信息的人只有8-10个人,但员工却有1000多人。
但在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看来,信息成本才是服装行业最大的成本。
他认为,即使通过市场销售产品,也会经过很多波折,尤其是张槎把布料卖到中大布料市场之后,并不直接到达最终消费者手中。在这个不直接与消费者对接的行业特性下,如果张槎对最终需求的变化不够敏感,那么生产出来的产品就会脱离市场需求,最终变成亏损和库存。
“所谓传统,就是距离消费者越远,就越‘传统’。”周其仁说。
张槎一家服装厂内展出的T恤。
突破的力量
但在张槎,这座拥有40多年发展经验的针织专业镇,突围的力量正在聚集。
历经坎坷的光大纺织就是一个典型。12月底,光大纺织工厂里的员工们在机器前忙碌地赶工完成订单。今年以来,光大不仅实现了业绩逆势增长,还因订单激增而招聘了100多名新员工。
在谭明旷看来,若不是五年前及时转型,今年的疫情恐怕会让光大遭受重创。
当时,光大正处于低谷。2006年,光大一度是佛山最大的纺织企业。但随着中国人口红利的消退,纺织服装行业外贸订单开始逐渐向东南亚转移。包括光大在内的多家国内出口型纺织服装企业面临订单下滑的困境。当时谭明光身边也有人选择在东南亚设厂,但最终因为当地产业链不完整而不得不退出。
面对“东南飞”的订单,光大只能逐步压缩产能,甚至关闭了此前在省外的工厂,这家曾经的佛山纺织服装行业“老大”企业一时显得有些落寞。
但到了2015年,事情却突然发生了变化。2015年,谭明光带着女儿去澳洲过春节。在澳洲的一家商场里,谭明光的女儿告诉他,现在传统产品的利润空间已经很薄了,但瑜伽服这几年却风靡各地。
老纺织工谭明旷看着眼前价格从千多元到百多元的瑜伽服,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机会。
回国后,谭明光父子决定创立一个瑜伽服品牌。为了让品牌脱颖而出,谭明光将品牌定位为采用高端材料,但价格定在中低价位。他认为,这种方式能把品牌营销的投入转嫁给顾客,好的产品一定会吸引顾客。
这一策略果然奏效。这款名为“”的瑜伽服最初在亚马逊上每隔几天才售出一件,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在亚马逊平台上每天可以卖出上千件。今年受疫情影响,跨境电商火爆,产品销量大幅增长。
光大纺织瑜伽服销量大幅增长。
不仅如此,由于光大旗下的瑜伽服品牌最初是外销品牌,如今进入国内市场时也被当做“洋品牌”,因此更受青睐。
正如张槎“纺织工二代”在光大转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一样,佛山制造也迎来了近年来最密集的二代接班期,在张槎,也涌现出一大批“纺织工二代”。
许志永是张槎“纺织二代”之一,5年前,他接手佛山市益达织造厂的经营管理。5年来,益达一直保持稳健发展,年营业收入达数千万元。
但许志永却有不同的想法,虽然工厂开工率不低,但他认为,纺织服装行业投入产出比太低,行业供大于求,因此需要把更多精力投入到销售上。
这位喜欢穿T恤和牛仔裤的纺织工二代,他的手机壳上印着四个大字:“只想赚钱”。
相比于父辈直接把做生意赚到的利润投入到购买大型针织大圆机上,许志永如今已经组建了团队,准备开通抖音账号,希望通过抖音打造有粉丝、有号召力的账号,创作出好的内容后再为公司带货。
许志永不确定是否能成功,但他认为,从投入产出比来看,这是一笔赚钱的生意,对公司来说,这至少是一次全新的尝试。
【撰稿】叶洁春、林冬云、尚双鹤
【摄影】林冬云
【作者】叶洁春;林冬云
佛山经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