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的垂杨柳医院急诊室。图片见第A06-A07页/受访者提供
垂杨柳医院检验科医护人员正在方舱实验室内进行核酸提取工作。
普通外科医生吴永哲正在救治一名足部烧伤患者。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垂杨柳医院检验科的医护人员正在给采样管贴条形码。
在医院里从来不分白天和黑夜。
婴儿的哭声、老人的逝去、心脏除颤器的震动、手术台上的每一针缝线……医院大楼里隐藏着细菌、病毒、辐射,里面充满着欢乐、悲伤、感动。
疫情防控之下,这家位于北京东南部的三级医院成为朝阳区首家“黄码”医院。长期以来,垂杨柳医院仅接收封控区居民就医,但医院很快就担负起使命:开放所有科室,支援发热门诊;开放医院东院区,支援所有透析患者;开设各科室绿色通道,运送生命的希望。
感染的人数减少了,生活恢复了,医院的一切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救援
救护车从垂杨柳南街驶来,紧急鸣笛,刚拐进北门附近的小巷,护士长王淼就听见了车内鸣笛的声音,她知道,救护车是去发热门诊的。
在急诊室工作了20多年的王淼甚至可以通过救护车司机喇叭声的细微差别判断病人病情的严重程度。
救护车一路鸣笛,估计病人是脑溢血、心脏骤停之类的重症,汪淼喊了一声,大家提前准备好带轮子的床,去等候病人。
4月22日,当朝阳区出现一份核酸检测阳性的结果时,战斗就已打响。
三天后,朝阳区划定临时管控区,垂杨柳医院也被纳入其中。5月8日,朝阳区升级管控,也是在这一天,垂杨柳医院开始只接收封闭管控区内的居民。
发热门诊的压力一下子加大了。医院动态调整了发热门诊分工,根据有无发热、新冠肺炎11个主要症状、基础疾病严重程度等,将其分为A至E五个病区。王淼支援的发热门诊C病区,就像一个“小型急诊室”。
医院抽调各科室20余名医护人员支援发热门诊,心脏科医生张英华就是其中之一。
5月6日,当张英华在发热门诊C区见到李航(化名)时,她感觉到他的状态非常不好,胸部和上腹部持续剧烈疼痛,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血压过低。
心脏内科主任皮林根据李航的心电图和临床表现,判断这是急性前壁心肌梗死。“赶紧通知家属做手术,准备导管室”,皮林吩咐张英华,并打电话给介入手术医生包恩泽,启动急性胸痛绿色通道。
李航做完“1+3”检查(核酸检测、抗体检测、血常规、胸部CT),张英华赶紧把他推到导管室做手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等不及他的核酸检测结果,救人才是最重要的。
介入组的医护人员早已站在导管室等候,介入手术全程在X光下进行,包恩泽在防护服外面套上30磅重的铅衣,再套上一层隔离衣。
李航堵塞的血管位于心脏三大血管中最重要的前降支,而他的前降支近中段已完全堵塞。鲍恩泽操作导丝经李航右臂桡动脉直接接通冠状动脉,成功打通前降支堵塞部位,置入支架。手术在局麻下进行。血管打通的那一刻,李航只感觉胸口一紧。“血管通了,这是好事。”手术室医生许世英安慰道。
支架置入后,堵塞的血管又畅通了,血流如常输送营养,唤醒血管远端休眠、休克的心肌。
不到两个小时手术就结束了,包恩泽松了一口气,将病人送出手术室后,他们还需要两个小时对环境进行消毒、采集样本。
新生
来自医院各个科室以及朝阳社区的样本源源不断地被送入检测部门,机器每天24小时不间断运转。
方舱实验室里,生物安全柜的风扇整晚都在她耳边吹着,分子生物组助理于波的脸颊被两层口罩紧紧捂住,呼吸变得缓慢,呼出的气息在N95口罩里凝结成水滴,捂在脸上,让她浑身难受。
凌晨五点,实验室主任宁永忠出来喘口气,天已经亮了。又一个通宵之后,他和另外四位加班的同事完成了朝阳区安排的集中样品检测。早班的同事也陆续到岗。他们将和这座在晨曦中苏醒的城市一起,迎接新一天的挑战。
检验科作为医院的眼睛,担负的职责绝不止核酸检测,还要时刻关注每一个科室,既保护患者,也保护医生。
最紧急的还是医院绿色通道发来的检测结果。医院有时会遇到一些即将分娩的孕妇,但没有档案。检验科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完核酸、乙肝、艾滋病、梅毒等所有检测,并在2小时内拿到结果。如果结果高度可疑,就会启动特殊患者流程,并提醒医生提高安全意识和水平。
对于孕妇等特殊群体来说,封锁措施不仅给她们带来不能定期产前检查的不便,还会让她们担心胎儿的情况。
妇产科主任辛德梅深知,每一位准妈妈在迎接新生命到来的过程中,都会经历一段独特的心理历程,她们会高兴、期待、紧张、焦虑,而突如其来的疫情无疑会把她们进一步推向负面情绪的深渊,一旦压力超过那个“底线”,身体就可能引发宫缩、流产或者早产。
妇产科组织全体医护人员对在院登记的孕妇逐一进行电话咨询,并针对预产期在今年5月至12月之间的所有孕妇,按照封城和非封城地区分别建立了13个微信群,每个微信群都有固定的医护人员进行答疑,孕妇有疑问可以随时打电话咨询。
辛德美知道,妇产科医生在产前能做的,就是给准妈妈们留个“把柄”,让她们知道,医护人员一直都在。
我们刚刚把在垂杨六医院建档的孕妇整理安置好,潘家园朝阳区妇幼保健院也因为疫情停产了,垂杨六医院接收了一大批在朝阳区妇幼保健院建档的孕妇,并一一打电话,安排到相应的分娩组。
张涵(化名)5月9日来到垂杨柳医院,此前她在朝府医院建过病历,产检时已经怀孕31周。辛德美每每想起张涵,都觉得很幸运——幸好她来得早,也幸好接诊的医生给她做了全套检查。张涵的肝功能偏高、血小板偏低,妊娠高血压已发展为子痫前期。
一般人的转氨酶指标在40U/L以下,张涵入院时,她的转氨酶指标为100U/L,随后迅速升至200U/L,超出正常值的数倍,同时她的血小板也在一天天减少,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张涵来到了“何时终止妊娠”的十字路口:如果立刻生下孩子,孩子能否存活都值得怀疑;如果不及时终止妊娠,产妇的各项指标会越来越差,多等一天都会增加生命危险。
欣德美是尽力在大人和孩子之间找到平衡点,保护好双方的监护人,她决定给孩子注射促进胎肺成熟的药物,提高其出生时的成活率,并给张涵进行保肝、降压等治疗。
尽管经过一系列治疗,张涵的病情还是不断恶化。等胎儿肺强化药物起效后,辛德美觉得临界点已经到来。她没有等张涵的丈夫从外地赶来,而是果断地劝说,安排了剖腹产。
幸运的是,张翰和宝宝都活了下来,宝宝的啼哭声响亮,显示出他的活力,虽然体重只有1750克,但却是一个完美的新生儿。
张涵的并发症是怀孕引起的,生完孩子之后病情明显缓解,手术之后各项指标很快恢复正常,没几天就出院了。
治愈
肾内科主任于永武胡子拉碴,二十多天没回家,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
与其他患者可以适当减少去医院的频率不同,尿毒症患者透析一天都不能耽误。垂杨柳医院通常有200多名尿毒症患者在透析。疫情来袭之时,肾病患者群体一片哗然。余永武粗略估计,5月初,封控区内被困患者多达100余人。
按照国家卫健委2021年版《血液净化标准操作规程》,疑似新冠肺炎患者或密切接触者需接受单人床边透析,直至确诊或解除医学隔离观察。
不少医院采取在发热门诊或者隔离区放置床边透析机的做法,由于所用设备不同,报销后的床边透析费用是普通透析的10倍以上。
如何控制医院感染,同时保证透析不停顿、费用不太高?经过研究,血液净化中心和医院决定使用东院区。
去年血透室从东校区搬迁到了现在的本部校区,原来的血透室在东校区一楼,搬迁后,余永武觉得疫情
(接上文)情况一直断断续续,也许我们能在这里处理一下,所以我们没有拆除水处理机管线,并让部门的工程师每天进行维护。
整个部门仅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将机器搬到东校区,并清理了空间,以满足国家对透析环境的要求。
4月29日一早,东院区开始接收从封闭管控区来的“黄码”透析患者,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看到医护人员时激动得哭了。
让余永武省心的是,每一次透析,医保指挥中心都发挥着很大的作用,科室不用费心联系居委会、派车运输,指挥中心会把需要透析的病人的数据汇总起来,告诉血透室负责人熊敏。
4月25日朝阳区划定临时管控区域后,指挥中心就成立了。垂杨柳医院面临的医疗救治压力,在指挥中心这里用直观的数据体现出来:从4月25日朝阳区划定临时管控区域到5月8日管控升级,社区内“被封”的居民从20万增加到45万,覆盖潘家园、双井、劲松、南磨坊、十八里店、小红门“三街三乡”。
朝阳区升级管控措施的同一天,垂杨柳医院就接到通知,只收治封闭区域居民。原则上,“三街三乡”封闭区域居民,凡能收治到垂杨柳医院的,一律收治。若垂杨柳医院医疗保障压力过大,将联系朝阳区其他5家定点医院救治。
垂杨流已成为“黄码”医院,但对于余永武和他的透析团队来说,由于他们有两个院区,无法将非封控区的患者直接推到其他医院。
于是,科室又连夜加班,并于5月11日晚间病人较少的时候,再次转移、消毒设备,完成两个院区的功能互换,主院区接收来自封控区的“黄码”患者,风险较低的东院区则用于接收来自非封控区的患者。
余永武记得,那段时间病情最严重的一个病人,已经六天没有做透析了,相当于普通人六天没有小便,被120救护车送进来,严重窒息,别人搀扶着她,她每走一步都要喘息一声。
该患者为新冠肺炎患者的密切接触者,为了尽可能挽救她的生命,科室为她打开了透析室的全套设备,当晚,水处理机、23台透析机、整个大厅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在为她一个人奔波。
血液通过导管流入透析机,“干净”的血液被泵回她的体内,完成生命的延续。机器重新启动,工作人员精疲力竭,但余永武知道,这是值得的,“因为这是救人的生命。”
告别
抢救和手术不是全部都能成功,很多老人来到发热门诊时,基础疾病已经危急,接诊的护士最终还是要“送别”他们。
为了减少隔离区人数,发热门诊的护士承担了殡仪馆的很多工作,需要照顾死者遗体,清洗干净、穿上寿衣、装入尸袋并消毒,然后推着它离开隔离区,交给殡仪馆和家属。
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护士刚入职一两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离开隔离区,脱下防护服后,护士长刘涵一把抱住了哭泣的年轻护士,“这才是护理工作的开始。”
当告别来临的时候,医务人员也是脆弱的群体。
急诊科主任顾伟在急诊科一线工作了22年,几乎每天都在见证生与死。外人觉得他习以为常,但对他来说,年纪越大,病人死亡的冲击就越大。
4月底,急诊科接诊了一位40多岁的肝硬化患者,发热、多器官衰竭。由于肝功能衰竭,患者全身出现凝血障碍,口腔、气道、消化道、腹腔等出现严重弥漫性出血。顾伟记得,如果患者晚10分钟送到医院,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急诊科立即为其插管,使用呼吸机支持治疗,患者家属在北京外封锁地区,不能立即来京,急诊科冒着风险,通过电话与直系亲属确认手术,在欠钱的情况下,患者抢救成功,并进行了血浆置换,经过一周的治疗,患者呼吸衰竭、肝肾功能衰竭逐渐稳定并得到纠正。
但患者因肝硬化、免疫功能低下,住院期间患上了极为罕见的侵袭性曲霉菌感染,病情加重。该院急诊科每年接诊的近十万名患者中,发生曲霉菌感染的不超过10例,概率不足0.01%,死亡率极高,需要使用昂贵的特殊药物。这种药一天要花三四千元,治疗至少要持续一两个月。
顾伟相信自己的判断,但病人家属——一位重症监护室的医生——认为病种不对,拒绝用药。最终顾伟和他的团队确诊了病情,给病人开了药,但病人的病情却迅速恶化,几天后经全力抢救无效死亡。
从事医生工作的时间越长,顾伟感受到的抢救失败带来的遗憾和失望就越深。患者去世后的最初几天,他非常伤心、沮丧,甚至不想见其他患者。他反复翻看患者的病历,回顾整个救治过程,“我是不是应该再努力一点?”
舒适
防护服和口罩遮挡了太多的表情和神态,因此欣德梅在过去实施剖腹产手术的3名医生之外,额外增加了1名值班医生,专门负责手术过程中安抚产妇。
在他24年的从医生涯中,辛德梅已经做了一千多例剖腹产手术。他接生的很多孩子都长大了,一些家长在孩子生日时给辛德梅寄来照片。“看,这就是你剖腹产接生的小宝宝。”
她站在孩子们人生第一站的站台上,看着他们走上不同的道路。生命有无限可能。“只有真正把孩子带出来,迎接一个新生命,才会知道什么是生命最大的幸福。”
刘涵也体会到了欣德美所说的那种感觉。她是消化内分泌科的护士长,这次被分配到发热门诊。在一次检查中,发热门诊出生的一名女婴握着刘涵的手。软软的,紧绷绷的。发热门诊这些天经历了太多的离别,这个小生命的诞生给刘涵带来了很多的欢乐和希望。
为了保证透析不延误,余永武和整个科室都住进了医院,半个多月没有回过家,医护人员也住进了临时宿舍,保证每次透析都有人陪伴。
余永武常说:“偶尔治愈,经常帮助,总是安慰。”尤其这个时期,患者最需要安慰,哪怕只是一句话:别担心,别害怕,我们一直在你身边。
在安慰病人的同时,也要安慰医护人员。全科医生入院时,余永武为他们准备了毛巾、脸盆等洗漱用品,医护人员什么都不用准备。余永武还买了呼啦圈、跳绳,“希望给他们的压力找到出口”。
血透室负责人熊敏有一个两岁的女儿,每次视频聊天,女儿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妈,回来吧”。在无法见到女儿的日子里,同事们总能看到她抱着手机哭。
一则视频中,女儿吃完鱼后,将鱼骨头放在桌子上,熊敏问她为什么把鱼骨头放得这么整齐。
“排队做核酸检测。”女儿说。
熊敏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要排队做核酸检测,出门还会找奶奶要口罩,希望病毒快点消散,以后的孩子就不用再经历这些了。
附近多个小区解封,熊敏终于回到家。敲门后,女儿跑过去,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外的是妈妈。小女孩赶紧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妈妈。
李航恢复得非常好,术后第四天就出院了。5月23日的随访中,许世英能感觉到他的心情非常好。心肌梗塞患者就是这样,胸口堵住的时候,胸口疼得厉害,甚至有种要死的感觉。一旦堵住的部位被疏通,大多数人的症状就会立刻消失。
5月26日,垂杨柳医院发布公告,5月27日起,该院门急诊科将恢复普通病人医疗服务,相当于医院既照顾封控区域内的病人,又照顾社会上的病人,医院这些科室将分成两个团队,分别照顾这两类病人。
这肯定很累。但看到“绿码”患者人数远高于“黄码”患者人数,辛德美心里很开心。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两个数据的波动,“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这场战斗就会彻底结束。”
新京报记者郭一萌、实习生丛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