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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农历刚过,趁着热播电视剧《狂打》的余晖,我们再次走进了去年9月装修重新开业的奎兆路菜市场。
三角地集团旗下的奎兆路市场位于上海市虹口区,四周环绕着居民楼,呈长方形,面积约1000平方米。与去年10月因疫情而冷清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新年过后,市场里人头攒动。顾客和摊主们熟络地打招呼,聊着疫情过后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生意情况,熟练地挑选着自己喜欢的果蔬。
集市的气氛又回来了,但集市里人来人往,不过是招揽顾客、讨价还价、和气生财等集市琐事,给人一种热闹的感觉,内涵却很朴素。不过奎兆路集市和虹口区三角地段的十余个集市不一样,里面有一个阅读文化空间,叫做集市书屋。作为上海大学文学院的学生志愿者,我们希望探索在这个角落推广阅读的方法。
志愿者团队手绘的奎兆路菜市场地图
上海大学艺术学院志愿者团队成员合影
1. 他们对上海的了解可能仅限于食品市场
“菜市场书屋”项目自2010年启动,由虹口区文化和旅游局主办,目前书屋分布在虹口区11家国营菜市场,拥有相对独立的文化阅读空间。虹口图书馆将“菜市场书屋”项目作为异地服务的重要内容之一,将文献资源和文化活动配送到菜市场书屋。图书供应量每次不少于500册,每半年更换一批,让摊主和市民在15分钟生活圈内享受优质文化内容。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2020年至22年的借阅和文化活动几乎搁置,疫情管控放松后,亟待恢复并进一步深化阅读推广工作。
当摊主们忙于市场生意尚未完全恢复时,市场书店的常客主要是摊主们的未成年子女。在奎兆路市场,我们经常看到几名幼儿园小朋友进出书店,开心地玩耍。他们就是摊主们的孩子。根据我们对6个市场99名摊主的访谈,如果家乡缺少保育人员,摊主们往往会带着年龄较小的孩子一起去,而将还在读初中的孩子留在家乡或送往寄宿学校。
孩子们在附近的私立幼儿园上学,父母为了准时开摊,早上五六点就要把他们送到幼儿园。下午四点半左右放学,孩子们和父母要在菜市场呆到晚上六七点才能回家。周末,孩子们几乎每天都要和要开摊的父母在菜市场度过周末。每个摊位基本都是一对夫妻、一个兄弟或者一个姐弟在管理,一个人看摊的时候,另一个人看似有空,可以照顾孩子,但实际上,摊主的另一方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要去进货,昼夜颠倒,白天需要补觉,还要干其他家务或者生意相关的事情,完全无力照顾孩子。
因此,家、幼儿园、菜市场、抖音,构成了孩子们成长的整个外部环境——这大概就是他们对“上海”的全部理解。摊主们的父母,每天忙于生意和生计,根本没时间带孩子去上海其他的公共场所、名胜古迹和著名景点游玩。虽然定居在上海,但孩子们对上海、对家乡,却没有任何归属感。即便“上海”和“家乡”的区别在他们的脑海里非常清晰,但对他们来说,“家乡”和“上海”都是模糊的。
但喧闹热闹的菜市场却为孩子们提供了锻炼的机会。菜市场不大,顾客大多都很熟悉,孩子们在菜市场里自由活动很安全,家长也放心。在这里,孩子们的独立性和社交能力得到了更好的发展,他们似乎拥有了更好的自我安排能力、语言表达能力和社交能力。更广阔的自主空间让孩子们拥有了更多的决策权,他们敢于直接提出自己的各种诉求和想法,与陌生人畅所欲言。我们的陪读活动就是在这些小社交达人的积极交谈和交流中形成并付诸实践的。
但市场“散养”的生活也造成了孩子行为习惯上的一些不足。我们发现,孩子们在卫生、礼仪方面的行为意识比较欠缺,比如随地吐痰、穿鞋踩公共座椅等,规则意识也比同龄人低。在阅读过程中,孩子们经常因为想玩而中断阅读,注意力也比较低,哪怕是10分钟左右的短暂阅读活动,孩子们也很难集中注意力。
另一方面,孩子看似每天都离不开父母,但又“同处一地”,缺乏实质性的交流。摊主们需要时刻关注人流,招揽潜在生意,只要看到孩子在菜市场玩耍,自己安然无恙,就没有时间和精力与孩子进行深入交流。或许正因为如此,看似成熟的小社交主们,却十分敏感,容易患得患失。在我们调研陪读的半年时间里,他们会突然毫无征兆地问:“你会嫌弃我吗?”同时,他们也显得更加懂事,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于父母早出晚归的辛苦付出,已经表现出了充分的同情和感激。值得注意的是,孩子们经常会提到留在老家不能一起生活的家人,表达对家人的依恋与思念,这进一步体现出孩子缺乏实质性的陪伴。
从家长的角度看,摊主们其实很关心孩子的成长,但繁忙的工作和有限的知识,让他们无法随心所欲地陪伴孩子。摊主们很清楚这一点,但却无能为力。他们对孩子的成长只有很粗略的了解,却无法捕捉到孩子成长的细节,无法捕捉到孩子学会一首新歌、一句新词时的喜悦。在赶集的时间里,他们只能对孩子进行最基本、最必要的管教,无暇顾及孩子的知识、文化、素养和审美。
此外,这种情况也极大地影响了儿童的信息素养——由于缺乏引导和环境嘈杂,儿童缺乏对网络信息的筛选、识别和利用能力。儿童对电子产品和网络媒体的使用具有娱乐性和低质量性。网络用语、视频行为、网络歌曲等已经渗透到儿童的语言习惯和审美趣味中。一些孩子已经拥有自己的抖音账号,用妈妈的手机玩网络游戏。“芭比Q”、“666”等词汇经常挂在孩子们的嘴边。孩子们还会模仿网络视频中的女仆和女王角色玩游戏:女王把东西扔在路上,命令女仆在路上捡起来。这种游戏类型不仅复制了不健康、不平等的社会关系,还造成了安全隐患。
2. 坚持是关键:从“孤独的陪伴者”到“文化的向导”
“姐姐,陪我玩吧……”这令人心碎的呼唤,让我们萌生了开始陪读的想法。
2022年11月20日,在虹口区图书馆、奎兆路菜市场、社会组织“读多公益”的支持下,陪读计划正式启动。截至今年4月,陪读活动共开展了10次,平均每周或每隔一周一次。未来,我们还计划以志愿者服务的形式继续开展该计划。作为流动儿童阅读服务项目,长期性和稳定性是保证项目有效性的重要原则。
如今,以名人号召力、活动规模为衡量标准的公共文化服务活动并不鲜见。这些活动虽然能收获一时的媒体关注,但容易流于表面、脱离实际,难以给流动儿童群体带来实质性的帮助。同济大学朱永新教授曾指出:
从习惯养成的时间上看,一般认为养成一个新习惯需要21天。然而,大量心理学研究表明,不同的行为养成习惯所需的时间不同……平均而言,养成一个习惯需要66天。[1]
习惯养成所需的时间决定了一次性的服务活动无法真正回应教育需求。苏州市吴中区图书馆曾开展“源头共享、效益共享——流动儿童公益班”项目,最终发现流动儿童在接受持续、有计划的陪读服务后,心理适应能力、学习动力、主观幸福感均得到一定程度的提升,一些积极的心理因素得到有效提升。[2]因此,持续性的陪读活动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2022年底,为了保证陪读不中断,队员们顶着疫情的阴影,坚持在菜市场书店陪伴孩子们。每次离开,孩子们总会依依不舍地说:“明天你来陪我吗?后天你来陪我吗?”直到过年,社会感染率上升,活动才暂停两周。今年2月再相见时,孩子们几乎是小跑着和每一位队员拥抱在一起,他们的依恋让人感动,也给了我们莫大的鼓励。这种“需要”与“被需要”的情感是双向的,我们决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孩子们提供一些帮助,共同谱写一场温暖的“双向奔波”。
奎兆路集市上有两个活泼的孩子,五岁的小青和六岁的小萌(均为化名)。根据孩子们的情况,我们为陪读设定了一个小目标:帮助孩子养成良好的行为和学习习惯。具体来说,就是提高专注力,引导孩子体验学习的充实感,并及时将孩子的读书情况反馈给摊主,帮助摊主和家长加深对孩子的了解。
我们选取了图片多文字少的绘本,在阅读过程中引导孩子理解绘本大意,用简单的语言复述绘本内容,同时教授1-2个常用单词和短语的用法,并穿插涂色和绘画。课间休息时,我们还和孩子一起唱歌、玩游戏、拼字游戏。
然而,在将设计付诸实践后,我们遇到了困难,发现了问题。在最初的几次陪读活动中,我们把主动权交给了孩子们,因为我们知道孩子们的独立性很强。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我们所愿,孩子们毕竟还未成年,虽然他们独立,有自己的主见,但他们缺乏理性处理事情的能力,不会主动对自己的阅读过程提出要求。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主见往往会成为推动阅读的障碍。
在孩子们眼中,“陪读”最重要的是陪伴,而不是阅读。他们普遍存在对文字缺乏兴趣、注意力难以集中、对电子设备依赖等问题。在阅读绘本的过程中,身边的任何动静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可能是路过的熟悉顾客,也可能是志愿者脖子上挂着的耳机。针对这一问题,我们团队尝试细化阅读活动的环节,用小奖品、小任务来激励孩子们完成阅读,提升他们阅读的成就感。在故事完成后,针对内容提出问题,帮助孩子们回忆情节,鼓励他们自己表达完整的故事。
随后,我们团队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每当开展陪读活动时,我们并不急于打开书本,而是先回应孩子们的陪伴需求,耐心倾听他们在幼儿园、抖音、菜市场遇到的趣事,积极认可、鼓励、共情他们的表达,在此基础上给予积极的反馈和引导,然后开启正式的读书活动。
我们的10场陪读活动分为“我身边的人”、“我眼中的上海”、“二十四节气”、“成语学习与行为规范教育”四个专题活动。值得注意的是,前三个专题活动是根据孩子们的兴趣设计的,最后一个专题活动则以志愿者团队的教育理念为指导。
从“孤独陪伴”到“文化引导”,我们逐渐在孩子的需求、基础与陪读目标之间找到了动态的平衡,既从孩子的基本需求出发,充分发挥他们作为社会专家的优势,又切实落实陪读提升注意力、培养良好习惯的目标。
市场书店调查及陪读实践逻辑图
在阅读活动中教你的孩子制作手工贺卡
3.用心陪伴,用心阅读,静待花开
和你一起读书
陪读活动开展以来,孩子们学习的主动性不断加强,并逐渐养成了良好的行为习惯。
以小青为例,刚开始,她要花半个多小时才能看完一本薄薄的儿童绘本,很多时候都会半途而废。我们团队通过难度设置、奖励机制、情感鼓励等方式,为绘本阅读过程增添乐趣和情感支持。经过多次实践,小青已经开始主动打开菜市场书店里的移动书箱,从中挑选自己喜欢的绘本进行阅读。在团队成员的陪伴下,她大约20分钟就能看完整本绘本。因为她已经开始明白,看完书后,不仅可以得到可爱的贴纸作为奖励,还能获得成就感:把绘本故事的内容讲给大哥哥大姐姐等观众听,获得掌声,是一件很棒的事情。而且,看完书后,哥哥姐姐们还会陪她唱歌或者画画。经过一次又一次潜移默化,孩子们逐渐形成了“需要学习”的观念。
渐渐地,孩子们会主动向我们讲述学习成果,自豪地告诉我们,他们学会了什么单词,记住了我们教给他们的什么东西。即使独自在图书馆,孩子们也逐渐养成了阅读绘本的习惯,努力去理解文字和图画,并在我们去陪读时与我们讨论。根据“近侧发展区”[3]理论,当孩子们得到技能更娴熟的伙伴的帮助时,他们可以掌握比独立完成任务略微困难的技能。就这样,孩子们的能力逐渐呈螺旋式上升。
某种程度上,这也适当转移了孩子对网络的依赖。小青曾说:
“我妈上班了,也没人陪我玩,就只能玩手机了,现在你来了,我就不玩手机了。”
可见,孩子并不是生来就喜欢电子设备,只是电子设备能够陪伴他们而已。
流动儿童的现状表明,他们的资源和选择非常有限。菜市场顾客的孩子在书店看完一会儿书后,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扑进奶奶怀里,大喊“我要回家”就走——他们并不缺少阅读资源和教育资源。但小青和小萌在课间看动画片时,主动对我们说:“姐姐,我能少看一集吗?你陪我画画,下次我自己看动画片。”他们会主动珍惜我们的陪伴,客观上说明情感陪伴已经部分取代了他们对网络的依赖。
随着队员们的言传身教,孩子们的行为习惯得到了改善。纠正那些不文明、不当行为后,真诚道歉,表示下次不会再犯。不吵架、讲礼貌、不偷别人东西。孩子们从被动听从指挥到主动纠正身边人的错误行为,不断学习成长。
习惯是后天习得的思维方式、行为倾向、价值取向。无论是阅读习惯还是文化素养,都需要经过长期的浸润才能悄悄养成。我们团队收到过这样一封孩子的来信:封面上画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笑脸和爱心点缀其中,上面写着“姐姐,认识你我很开心,我爱你!”陪读就像种草,终究会开花结果。
孩子们给志愿者的留言
虹口区图书馆馆长韩耀曾指出:“菜市场里的农民工为了扎根城市、融入城市,做出了许多主动和被动的努力,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他们的子女。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把上海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不再满足于仅仅赚钱养家。换言之,他们来上海‘谋生’的初衷,已经逐渐转变为想要‘过日子’,第二代人的文化教育对他们来说更是重中之重。”[4]
通过陪读指导和对家长的及时反馈,我们看到了摊主与孩子之间亲子关系的新可能——让陪读成为亲子关系缝隙中连接双方的“粘合剂”。陪读志愿者并非替代家长的角色,而是通过既是老师又是朋友的身份,引导孩子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通过强调爱、理解、感恩的读书文化活动,营造亲子之间的情感对话空间。在这个过程中,家长对孩子的学习、认知、行为有了更多的了解,在不能陪伴孩子时更加安心,对孩子的感恩与爱有了更深的理解。亲子关系的亲密度在各个方面得到加深,弥补了亲子陪伴的不足。“我们工作忙,不能陪孩子,孩子有你们教,我感到很放心。”小青妈妈在收到孩子送来的手工贺卡时这样说道。
儿童与家长在书店的体验,成为书店乃至整个菜市场文化氛围的重要组成部分。秉承“以小带大、以点带全”的理念,以陪读为核心的文化活动将由儿童与成人主导,最终辐射至整个菜市场,逐渐塑造出年龄构成丰富、寓教于乐、吸收力强、参与度高的菜市场书店文化氛围。菜市场书店的陪读活动将逐渐把文化元素融入菜市场这个生活与商业空间,构建丰富的熟人社会。
以陪读活动为契机,我们发现,如果说虹口区图书馆与三角地菜市场管理部门的共识与合作,为菜市场文化氛围建设建立了有效的协同机制;菜市场书店作为独立空间的设立、书店数百种图书的供应,为摊主及其子女的文化生活提供了客观硬件条件;那么,志愿者的持续参与、用情用心陪读的践行,则是发挥协同机制与客观硬件条件作用的“软实力”。在实际的文化建设中,往往是人与人之间真诚的沟通与理解,才能充当概念性文化目标与具体社会处境之间的桥梁。知识人性化、文学艺术普及化、研究与公益行动相联系,或许都是建设文化的有效途径。希望“菜市场书屋”成为这样一个深入群众、扎根基层、在菜市场深巷里开花结果的公共文化服务阵地,体现出中国式现代化在公共文化上的独特内涵。
笔记:
[1]朱永新.习惯养成是核心素养形成的行动路径——推行“每月一件事”新教育实验的理论与实践[J].程序设计·教科书·教学法,2017(1):4-15.
[2]陈小琳.基于效果评估的公共图书馆流动儿童阅读推广研究——以“源头共享、效益共享:流动儿童公益课程”项目为例[J].图书情报研究.2021(4):56-33
[3] W. , L. , . 人类发展[M].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1: 188-275。
[4]韩瑶.人口城镇化背景下公共图书馆服务探索研究——以上海市虹口区“菜场书店”项目为例[J].图书馆建设,2016.
-结尾-
原标题:菜市场里和别人一起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