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博士生探秘肯尼亚论文代写之都:贫穷与机会交织的故事

2024-09-14
来源:网络整理

文字丨周舟编辑丨杜文文排版|

今年夏天,美国莱斯大学人类学专业一名中国博士生前往非洲肯尼亚,为他的论文进行了为期28天的寻找“枪手”的旅程。

她来到位于赤道附近的内罗毕,真切感受到了“世界代笔之都”复杂的一面:发展成为近乎成熟的代笔行业背后,是当地年轻人在贫穷与机遇中探索可能性的故事。

交通堵塞、街头小贩和隐形代笔作家

经过12个小时的转机,我从广州乘坐的航班降落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

一出机场,我就感受到了这座“全球第四大拥堵城市”的交通之复杂:大部分地方没有红绿灯,过马路得在摊贩、小巴、摩托车混杂的车流中左右挤行,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的味道。

内罗毕市中心的新城,

从肯雅塔国际会议中心往下看

这次旅程,就是一个遭受两面夹击的过程。

街道两旁的摊贩们举着卖二手衣服给过往行人看,伸手去抢。有的摊贩一眼就认出了我的脸,冲我喊道:“中国人,中国人。”

英语、法语、斯瓦希里语等各种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不断侵入我的耳朵,再加上街上汽车的鸣笛声和小巴司机招揽乘客的吆喝声,让人眼花缭乱。

直到转过一个停着二三十辆中巴的环岛,我才从密密麻麻的中巴车缝隙中挤过去,到达了我的住处——一栋十层的棕色建筑。

这里是中央商务区的北边,我住的地方旁边就是据说肯尼亚最大的二手汽车配件集散地,一个晚上焚烧垃圾的贫民窟。

从我住的地方往下看,是一个二手汽车零部件配送中心

以前在留学团里看到过很多代笔广告,一直以为给中国学生代笔的人也是中国人,所以看到肯尼亚代笔的报道时很好奇,觉得这种不经意的跨国联系很有意思。

查了一下新闻,我了解到一组令人吃惊的数据:几乎七分之一的欧美大学生都曾雇佣过代笔作家,而这些“代笔作家”大多来自非洲的肯尼亚。

作为一个新来者,我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在这个被称为“非洲硅谷”的城市立即注意到论文写作行业的明显迹象。

这里更显眼的,是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绿色M-PESA标识和旅行社工作人员。

前者是肯尼亚广泛使用的移动支付软件,被视为肯尼亚IT经济发展的成功案例之一;后者则紧紧跟踪着每一位被视为游客的人,试图说服他们前往著名的野生动物保护区马赛马拉观看地球上最壮观的动物大迁徙。

作家们也在类似的黄色建筑里工作。

乔希从一扇半米宽的门进来,穿过走廊两边密密麻麻的房间,这里的每一间房间都是一间小公司,他的工作室是一家二手汽车配件销售公司的办公室。

房间里陈设简单,橘黄色的墙面,靠墙摆着两排铁架子,架子上放满了轮胎和机油,两张办公桌拼在一起,周围摆着三张办公椅和几张塑料凳子,桌子上放着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和一台半新的笔记本电脑。

在这两款“枪手”专用的制作工具上,Josh 撰写的论文类型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从如何推动教育创新、糖尿病对心力衰竭的影响、老年社区的孤独问题,到如何减少青少年怀孕。

当Josh得知我的博士研究方向是人类学时,立刻翻出了一篇他代笔的人类学论文:《素食主义者对伦理与自我的理解》——在我看来,这个话题有些宽泛,但这确实是人类学研究会议上会讨论的话题。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通过和很多论文作者的交流,我了解到他们接到的最多的订单来自本科课程的论文,内容涉及英语文学、工商管理、统计学、数学、物理学、历史学到政治学等各个学科。

除此之外,还要做一些本科生课堂讨论、同学评估、编程作业等小事,或者负责一整门课程的作业和考试,甚至帮助博士生写一篇两三百页的论文,这些也都不少见。

当作者收到指示时,通常不会包含诸如“命令”来自哪所学校之类的私人信息。

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论文都要求用英文撰写。我采访过的作家和我读过的关于研究肯尼亚代笔的新闻报道都表明,大多数订单来自美国和英国的学校。

不同的写手各有专长,接单都接,遇到写不出来的题材,接单后就交给下一位写手。

有关分包作家的信息,以及一些订单要求

这种“变通机制”在具体写作中也存在,作家常常会用一些花招来糊弄人。

Josh虽然主修物理,但他更喜欢写人文社科类的论文,这是他最新的“忽悠人工具”。

有一次我去Josh的办公室,他正在写一篇三页的短片视频的视觉与修辞分析,他把客户发来的论文要求直接放到生成的文本里,然后在此基础上进行修改。

这部短片太新,无法免费检索到与电影相关的信息,只能自己看短片,并被要求列出一些视觉分析和修辞分析的基本角度,比如灯光、道具、服装、镜头语言等,然后尝试填充一些电影细节。

Josh主要写了一些不需要专业术语、用常识就能完成的部分,比如对服装和道具的分析、谈论短片中服装的变化、帮助观众区分不同平行宇宙中的蜘蛛侠等。

半个小时后,他抱怨了这个顺序的无聊,终于忍不住,从网上的一篇影评里复制了一大段,放进另一个AI工具里调整了词序,然后粘贴到自己的文档里。

早在这种“文字游戏”拼贴组合出现之前,作家们就已经发现了懒惰的秘密。

比如,写手会把客户要求相关的学术论文和网上资料拼凑起来,即使作业需要编程计算,也可以在(一家美国教育技术公司)上找到类似的题目,然后根据数值进行修改。

我问Josh如果做错了会怎么样,客户会不会找他麻烦,他笑着说很多时候客户自己也不明白,只是想交点东西而已。

对于乔什来说,这只是一份每页仅300肯尼亚先令(约合人民币14元)的订单。

通常论文代写价格是按页计算的,以分包的形式,当地可以使用肯尼亚先令和美元。因此一篇论文会形成三个价格阶梯:代写平台给委托方的报价,代写平台给平台上的写手的报价,以及最终写完论文的写手所获得的报酬。最终写手获得的报酬最少。

以乔什对蜘蛛侠的分析为例。

论文的好处和坏处_移动支付的好处论文_移动支付移动pos机

作为一名作家,他实际上每页能得到300肯尼亚先令,他的上级通过代笔平台接到的订单价格大约是每页10至15美元(约合73至109元人民币)。

我作为客户,带着这篇论文的要求在平台上下了订单,并要求三天内完成,平台上显示的价格是每页20美元(约合人民币146元),整个链条最终的价格差额是10倍。

有时,作家会认真对待他们认为有趣的论文。例如,Josh 喜欢写有关医疗保健的论文。

我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说她担心她的孩子患有自闭症。她写过很多关于自闭症的论文,根据从这些论文中了解到的情况,她问她的朋友,她的孩子两眼间距是否很大,是否通常抗拒与他人的身体接触。她的朋友说没有,所以她建议她不要担心。

乔什还说,当他回家探望祖父母时,他会帮他们看体检报告,因为他知道什么范围属于正常。

有一次我在代写群里看到有人在找“护理专家”,Josh 立刻跳出来表示自己是。我开玩笑地问他:“你是护理专家吗?”Josh 立刻回答:“当然是了,我写过那么多护理论文。”

对方要求找女的,Josh回复说如果找不到女护士可以再联系他,同时还对我说:“我也可以说我是女的,他怎么会知道呢。”

屏幕两端,连接与孤独

一块方形的电脑屏幕,通过网络,串联起代笔行业两端年轻人的不同命运。

对于肯尼亚的许多大学生作家来说,代笔写作是一项过渡性工作。代笔写作赚到的钱可以用来支付大学期间的房租和生活费,直到找到正式工作。但考虑到肯尼亚 13.4% 的年轻人失业,找到正式工作可能还遥遥无期。

很多人在找到正式工作后,都会把代笔当做兼职,因为正式工作的工资太低,而且这也是一种偷税漏税的收入来源。

这是一个例子。她毕业于内罗毕附近的一所大学,主修食品科学。她在大学时就知道乔希在做代笔工作。毕业后,她在一家食品加工厂工作了一段时间,但觉得收入太低,所以她请乔希教她如何入门。现在她是全职做代笔工作。

相比Josh他们几个同事,她的生活稳定很多,她给我看了其中一个账号的月收入,有1400多美元(约1万人民币),一共有两个账号,比较高级的账号有抢单的优先权,还可以自己调整订单价格。

这两个账号给她带来了不少订单,她还可以把一部分订单分包给其他写手,比如Josh和。没有账号的Josh和需要在欧美大学放假时兼职做二手汽车配件转售,因为那时正是论文写作的淡季。

与肯尼亚每年人均国民总收入2170美元(约合人民币1.5万元)相比,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收入了。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告诉我,她正在攒钱买房。

虽然收入可观,但是对于作家来说,这份工作要求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孤独的。

针对中国学生的学术代写网站广告

平台上的这些描述,看似是留学生找代写论文的借口,但作为一名中国留学生,我非常能体会到他们所描述的论文写作之苦。

欧美的学校对剽窃行为有明确的限制。例如,我攻读博士学位的莱斯大学将剽窃定义为“引用、解释或以其他方式将他人的语言或想法当作自己的,而未正确引用来源”。处罚包括警告、不及格,甚至可能停学三个学期。

实际上,教授们检测论文抄袭的方法主要依靠技术手段,包括莱斯大学在内的几乎所有美国大学都普遍使用这种方法,将学生提交的论文与文本数据库进行比较,通过算法分析相似性。

代笔也被认为是一种抄袭行为。不过,理论上,代笔内容是作者本人“原创”的,并不涉及抄袭现有文本,因此可能无法被诸如 之类的检查服务检测到。

即便老师有怀疑,但最后也很难有实际证据。

从好奇到遥远的同情

在内罗毕进行实地研究的一个月里,我从最初对代笔作家感到好奇,到后来对这些年轻人产生了一种遥远的同情。

对我这个博士生来说,最心碎的莫过于作者辛辛苦苦写的论文,似乎在学术评价体系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Josh 经常开玩笑说,他写的论文加起来相当于好几个硕士和博士学位,而从代笔中学到的各种知识使他能够与任何行业的人顺畅沟通。然而,这些知识除了让他们成为更好的论文作者外,似乎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任何其他改变。

每当我向肯尼亚作家解释我正在攻读人类学博士学位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你需要我为你写博士论文吗?我经常开玩笑地转移话题,说人类学太穷了,雇不到他们。他们接下来的问题通常是:你为什么不自己写呢?

确实,从实际收入上看,接单的月收入比我读博士的月补助要高得多。但最终我还是没有找他们代笔。对于这个问题,我并没有想出合适的答案,只是用又一句自嘲和玩笑回答了他们:自己写论文已经够累了,不想再给别人写。

钱确实是我在肯尼亚反复遇到的一个问题。

最初我尝试通过社交平台联系代笔作家做采访,但大部分都拒绝了我。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问我要不要找代笔作家。知道我是做研究后,他们问我采访能不能给钱。

我在以往的实地研究经历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当时我很为难,但转念一想,觉得很有道理,如果我写论文可以收费,那为别人提供信息也可以收费吗?

能遇到Josh等愿意免费向我讲述经历的人实属幸运,但即便如此,写完稿子后,他们还是常常暗示我去小餐馆或酒吧聊天时,要我请客。

通常他们单独去的时候,会点一杯100肯尼亚先令(约合人民币5元)的当地啤酒,但和我一起的时候,他们会问我能不能点更贵的、以美元计价的杜松子酒。

我住处附近的一个小酒吧,白天空无一人

因为价格差异,这顿饭的钱对我来说不算多,但我感觉好像是用钱买来研究对象的知识,这多少打破了我对人类学界实地知识是免费礼物的幻想。

有一次,我们从酒吧回来时,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适,对我说:“这里的人总向你要东西,因为肯尼亚的生活很艰难。”

棚户区入口处的小吃摊

肯尼亚的生活很艰难。我从作家、摩托车司机、机械师、导游和超市店员那里听说了这些。在肯尼亚的一个月里,我目睹了至少三次抗议生活成本和税收上涨的抗议活动。抗议期间,更多的人呆在家里,以免受到伤害。

离开肯尼亚的时候,我和Josh都叫我一定要记住他们,他们还半开玩笑的叫我给他们推荐几个中国客户,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做生意了。

我没法把他们介绍给其他顾客,而且很难说把他们的经验转化为学术知识有什么好处。最后,我唯一能回馈给他们的就是一些有点不舒服的杜松子酒。

(应受访者要求,Josh 和 为化名)

*本文所有图片均来自作者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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