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实地调研深圳三和大神:他们是躺平反内卷的先锋吗?

2024-07-18
来源:网络整理

2024年7月11日,也就是上周四,我在深圳,决定花一天时间对著名的“三和大神”进行实地调研。所谓“三和大神”,是指活跃在深圳市龙华区景乐新村附近的一群年轻人(也有少数中年人),他们以在工厂打短工为主要谋生手段,只顾今天不顾明天。2018年前后,媒体对这群人的生存状态进行了密集而深入的报道,其中最经典的莫过于NHK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日薪100元的中国年轻人》。随后的几年里,“三和大神”这个称号火遍网络,承载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和概念——有人把他们看作是自毁前程的“吊儿郎当”,也有人把他们看作是“躺平”、“反内卷化”的先锋; 有人从中看到社会贫富差距的问题,有人从中看到产业转型的问题。

其实早在2020年,著名的三合人才市场就被拆除,在原址上修建了“奋斗者广场”(名字颇具讽刺意味)。静乐新村区域进行了大规模整改,大部分黑网吧、假房子、假餐厅都消失了,露宿街头的人也再也见不到了。但工厂招工的需求并没有消失,希望进厂打工的人群也不会消失。他们只是往东北方向挪了两公里,就到了龙华汽车站;在百度“龙华”贴吧(三合大神的精神大本营)里,龙华汽车站就是当年“三合”的直接继承者。

龙华汽车站广场附近有各种各样的人力资源中介机构,中介机构门口的台阶上,白板上贴满了招聘的岗位。台阶上,穿着中介背心的少女精神抖擞,随时准备向路人打招呼:“找工作吗?”招聘的公司有的很出名,有的则名不见经传,但这些都不重要,工人们关心的是具体要求:

严格地说,“三和大神”不会应聘上述工作,因为他们必须在厂里待到“发工资的日子”,自由受到很大限制。他们向往的“工作一天,玩三天”的生活,只有做日薪工(当天进厂,当天下班,当天领工资)才能实现。但现在几乎所有正规中介都不招日薪工了。我问中介女孩“日薪在哪儿拿”,她轻蔑一笑,告诉我“去广场找那些人”;另一家中介的女孩干脆不回答。烈日炎炎下,我绕着车站前广场走了好几圈,也没见到什么“日薪中介”。树荫下平躺着的人肯定是做日薪工的,但他们却没有兴趣和我说话。

日薪制岗位为何这么少?一个原因是监管,毕竟日薪制岗位不正规,容易出现很多问题。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需求:你看看百度“龙华”论坛就知道,每天都有人喊日薪制岗位,为数不多的日薪岗位,早上7点甚至6点就要抢,常常“每10个岗位就有五六十个应聘者”。这或许反映出珠三角低端制造业正在向外迁移,不再需要那么多临时工。现在最常见的日薪制岗位是物流,比如论坛上的兄弟就经常自豪地晒出“在顺丰做日薪工,一天能赚300元”的工资截图。龙华汽车站不远处,就有几家大型物流公司的分拣中心。 可惜我去的时候是中午,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招日工,日工的报名情况如何。

如果一个人还想靠日工谋生,只能去东莞:下岭北、高埗镇、小边市场,这些都是日工盛行的地方,其中小边市场距离深圳地铁最北端只有几公里;过去通过媒体报道而出名的“瓜壁坊”、“瓜壁面”、“瓜壁网吧”也大多搬到了东莞。自从百度贴吧屏蔽了“瓜壁”一词,大家就只能用“瓜壁”来代替了。龙华吧里随处可见这样的帖子:“我在高埗挂墙三个月了,有谁有兴趣一起玩吗?”“坐标是下岭北,今天没领到日工钱,只好在公园挂墙喂蚊子了。”

我们甚至可以说,狭义的“三和大神”已经消失。“三和大神”之所以特殊,是因为他们身上同时背负着三个标签——深圳、制造业、日化。深圳是一座充满机遇的特大城市,是改革开放的温床,也充满了光怪陆离的诱惑;制造业(主要指中低端)是劳动密集型产业,有自己独特的文化。说起“工厂兄弟姐妹”,大多数人脑海里都会浮现出生动的形象;日化让人只顾今天不顾明天,活在当下,彻底消除了内循环和精神疲惫。时至今日,上述三个标签构成了一个“不可能三角”:

因为天气太热,等待进厂的人群主要躲在龙华汽车站的二楼和三楼,有的坐着或躺着玩手机,有的三五成群地聊天。汽车站里没有空调,不是很舒服,不过是为了避免阳光直射而已。三楼就是大名鼎鼎的富士康招聘处,我去的时候已经关门了,不过据说一大早就会很热闹。不管是哪个招聘处,都会反复提醒求职者:行李随身带。这里没有行李寄存服务,丢失我们概不负责。据我观察,很少有人把这个提醒当回事。车站的走廊里堆满了无主的蛇皮包和行李箱,这绝对不是因为求职者素质特别高,没人偷,而是因为行李不是很值钱。

值钱的东西去哪了?要么被紧紧握在手里,用来玩游戏、看短视频;要么就被卖了。站前广场上最常见的摊贩有两种:一种是卖“25元单间酒店”的大妈,一种是回收数码产品的人;除了手机,最受欢迎的数码产品就是蓝牙耳机了。偶然看到一个精神抖擞的小伙子拿着手机充电器卖,回收摊贩冷漠地说:“这种东西我不收,有哪个老板收,就去找他!”小伙子气冲冲地转身走开。摊贩面前放着好几部手机,从背面的镜头排布来看,既不是苹果,也不是高端的安卓手机;就算是全新机型,在电商平台上几百到千元应该都能买到。不知道摊贩在回收上花了多少钱?

龙华汽车站招聘机构及广告牌

龙华汽车站边上有一家网吧,号称“配置满满”。这绝对是扯淡,没有一个脑子正常的人会相信这样的网吧能配得起4090。网吧外展示的显卡盒大多是4060,机器实际使用的显卡型号不详。虽然当时正值炎热的中午,当天的招聘也基本结束,但网吧里依然没有满座,我估计上座率还不到一半。我还观察了附近几百米范围内的另外两家网吧,上座率更低。这或许是“三和大神”退出历史舞台的直接体现:

日薪制工作的消失,彻底动摇了网吧的地位。吃住都在厂里的人,一定会去厂区周边的网吧;两份工作之间,才会回到龙华汽车站附近的网吧。而且,长期在厂里工作的人,并不缺乏“集体生活”,可能因此而疲惫不堪、感染“社交恐惧症”,反而在休息时更倾向于一个人“闲逛”。还有一点不能忽视:2018年以来,移动互联网获得更大发展,手机游戏和短视频等流媒体在中低端蓝领工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相信互联网巨头们一定对厂区兄弟姐妹们的用户行为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但他们的消费能力太弱,对互联网行业整体表现的影响太不重要了。

听了我上面的描述,你可能会觉得龙华汽车站附近全是充满灰尘和汗臭味的贫民窟,形形色色的人混杂在那里。其实不然——附近确实有大量的蓝领机构和一些工厂,但也有生命科学园和互联网创业园。从站前广场往南一公里,可以看到一群被称为“硅谷大院”的写字楼(名字听起来就很高端);往西一公里是石头岭工业区,里面大部分不是低端的制造企业,而是具有一定的技术水平。据我的一位粉丝在视频账号上说:“我今年搬到龙华上班了,我们是上市公司,产品在海外很知名,楼下是生产基地,楼上是研发和市场运营,都在一栋楼里!真是‘深圳折叠’。”

是的,“深圳折叠”,这是我脑子里冒出来的词。中午时分,我沿着龙华区核心区主干道龙观大道行走,连接着无数的工业园区和写字楼。路边密密麻麻分布着餐厅、网吧、药店、手机营业厅、按摩店等。穿着短袖T恤,大步走着或骑着电动自行车吃饭的人们,有的来自电子厂的流水线,有的来自上市公司的办公室,有的还是拥有博士学位的科学家(别忘了附近还有个生命科学园)。其实从外表上很难一眼就分辨出谁是谁,因为有钱的打工者不会在这里炫耀财富,穷困的打工者则会将自己的物品穿在身上。让我吃惊的是,即便是工作日的午餐时间,路边的餐厅也大多座无虚席;最火爆的是“自选称重午餐”店,这种店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也是最火爆的。 我家周围500米内至少有4家。

富士康厂妹微信群_富士康群聊_富士康qq群聊

于是我决定豁出去,去附近最大的城中村——锦绣新村看看。它几乎正好位于“奋斗者广场”(昔日的三和大神集散地)和龙华汽车站(现三和大神集散地)之间。说实话,那里的景象让我有些失望,和珠三角常见的城中村没太大区别,只是破败一些,人口密度也高一些。村里的物价并没有明显比外面便宜。路边摊的摊主们,对“三和大神”基本一无所知;即便你换个方式问他们“这里每天上班的人多吗?”,他们也只会摇头说不知道。唯一让我吃惊的是,一个衣着奇装异服的年轻女孩朝我招手,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我要不要进去玩; 就在几十米开外,一群穿制服的巡逻员刚好经过(女孩子甚至不怕被他们听到),我装作没听见扭过头去,可身后却有人调皮地喊道:“喂,你没听见吗?那女孩子在叫你呢!”

我很想留在这里,做更多的研究。然而,我只是一个不会说当地语言、没有当地朋友、没有人会相信我的陌生人。这既不是《赛博朋克2077》,也不是《重庆森林》,这是现实。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除了在路边摊和网吧打听过夜包的价格外,我不会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就在我徘徊在一家瓶装水店前,想问问送水的价格时,我的电话响了。一位在深圳大型机构做投资的朋友问我,“你有兴趣来深圳最贵的写字楼喝杯咖啡,看看风景吗?”

十分钟后,我打到了网约车;九十分钟后,我到了南山区深圳湾“人才公园”附近。这里风景很好:往东南方向是香港元朗,往东是深圳福田中心区,往下看是人才公园人山人海,偶尔还能看到风筝的图案。从这里一直往北到科兴科技园甚至更远的地方,可以统称为“南山中心区”,繁华程度已经超越福田。喝咖啡的时候,我总是心神不宁,无法集中注意力,说话语无伦次。早上在龙华汽车站附近的所见所闻,不是震惊,是所有加起来才震惊。因为世界上最让人震惊的就是“对比”: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朋友关心地问我身体不舒服吗,我说想喝水;他拿出依云水,不是要给我特殊对待,而是“我们茶室就只有这一瓶”。

我们走到落地窗前,朋友指了指西南方向,那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深圳湾1号,互联网圈、投资圈的很多大佬都住在那里,如果你有幸得到他们的投资,多半会被邀请去那里参观,亲眼见证深圳顶级豪宅的氛围。我们都一致同意:“这就是生活!要过上那样的生活,我们必须要努力!”然后我立刻想到,一个多小时前,我在龙华汽车站、龙观大道、锦绣新村见证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或许,那不能叫生活,只能叫“活着”?正如宫崎骏在每一部电影里,不厌其烦重复的主题:“不管发生什么,记住,一定要活着!”

这咖啡我没喝多久,因为马上就赶往5公里外的科兴科技园与另一位朋友见面。当时正是晚高峰,科兴南门停满了出租车和网约车;这个时候能下班已经是幸事了,大多数人只能吃点东西再回办公室继续工作到十点多。科兴写字楼下的空中花园里有一块欧洲杯观赛场地,屏幕很大,据说前几天看比赛的时候气氛还挺热闹的。我突然想起,欧洲杯前几天的比赛都是半夜三点开赛,也就是说很多人一直加班到那个时候。朋友坦言:“现在其实没那么多事要做,但为了让老板觉得你有价值,也不能太早下班。”

晚高峰期间科兴科学园的出租车和送货电动车

几个小时前,我和朋友分享了自己在龙华汽车站附近研究“三和大神”的经历。朋友听说过“三和大神”,但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落到工厂的地步(尽管互联网平台公司经常被戏称为“大厂”)。我严肃地问了他一个问题:“在互联网寒冬中,会不会真的有失业的人落到‘三和大神’的地步?”

对方想了想,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这样的事情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会发生,或者机缘巧合才会发生。大公司丢掉工作的人确实不少,其中一半以上还在努力工作,靠积蓄生活,等待重返大公司的机会。不想继续努力工作的人中,很多人选择考公务员或者考编辑,也就是用“一次考试”代替“永远的考试”;很多人选择做数字游民。在深圳的最初几天,我认识了很多做过数字游民的朋友,有的现在还在做。不管是做博主、接外包项目还是开店卖东西,真正有过大公司经历的人,体面地养活自己还是可以的。实在不能体面,有车就开网约车,没车就送外卖。 就算你真的到了要送外卖的程度,也比‘三和大神’强多了。

当我看着大屏幕上欧洲杯半决赛的重播时,我感叹道:“在这个距离只有20公里的深圳,很多人都会觉得你生活在天堂。你知道吗?”

朋友的表情渐渐从难以置信变成了大笑,他显然以为我和往常一样在开玩笑:“我生活在天堂?这是什么样的天堂?”

想说的很多,却没有说。对于那些睡在龙华汽车站闷热楼道的地上,身上没有值钱的物品,把蓝牙耳机典当50元,用这笔钱去网吧玩一晚,吃5元面,喝2元水的“三和大神”来说,能像我们一样坐在科兴花园里喝奶茶看欧洲杯的人,和“天人”没什么区别。“天人”的痛苦在于加班到深夜还要排队打车回家,但三和大神从出生到现在也只坐过几次网约车;“天人”每个月绞尽脑汁还房贷、车贷,但三和大神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房贷、车贷; “天上人间”会觉得35元一杯的奶茶或者手冲咖啡太贵,但这些钱对于三和大神来说意味着一晚的酒店房间加上两碗加一点肉丝的面——也就是有尊严的过一天。

我们当然不觉得自己生活在天堂。因为我们能看到几公里外的深圳湾一号,甚至更远的独栋别墅,真正的上流社会是怎样生活的;有时他们会拉开窗帘,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去参观、喝一杯,只要我们不弄脏杯子就行。其实深圳根本不需要折叠,因为空间足够大,大家可以一直生活在自己的阶级圈子里。他们还能窥见上面的世界;对于下面的世界,他们没有兴趣去了解。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到过深圳,走过福田、南山数十栋高端写字楼,但上周是我第一次在龙华区停留超过两个小时。

海明威说过:“世界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值得为之奋斗。”我同意这句话的后半部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作者为怪盗团团长裴裴,经36氪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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