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随机输入一篇4866字的原新闻稿，与“版权清洗”功能进行比对，发现修改后的文章几乎每句都增加或删除了名词、副词和动词，有的名词被同义词取代。

“它会从全网抓取阅读量高的内容，将文本打散重新整理，从而避开平台机器判定的抄袭审核，完美满足平台‘优质稿件’的标准。”这是又一款“洗稿”软件的自我介绍。

有人在招募写手批量接单“洗稿”

2020年11月23日，张林(化名)在百度贴吧“写作吧”发布消息：“十元每千字，接抄袭订单，原创度需保证70%。”很快，下面就有不少用户留言询问他的联系方式，张林也留下了自己的微信。

有用户在百度贴吧“写文章吧”上留言：“10元/千字，接抄袭订单，但原创度必须保证70%。”

在闲置物品交易平台“闲鱼”上，自称承接“抄袭”业务的七猫工作室贴出一则广告，上面写着“为自媒体百家号、企鹅号、头条号、大鱼号等各大领域代笔，每千字6元，100篇起”，广告下方是被“抄袭”后在百家号发表的文章背景图。

一位姓徐的作家添加微信后，发了4篇“抄袭”文章，内容涉及历史、科技、电影等多个领域，均发布在百家号上。他告诉记者，他们工作室专做“抄袭”生意，一般接机构的业务订单，300篇起，每篇800字，6张图片，每篇40元。

作家徐先生称，除了难度相对较大的汽车领域，科技、历史、旅游、农业、星象、职场、娱乐、情感等领域都可能被“抄袭”，而情感领域又是“抄袭”作品最多的领域，“最低能拿到每千字4.5元，但是没有图片。”

据写手介绍，客户指定选题或领域，他们收集素材，人工“抄袭”文章。“抄袭”之后，文章的原创度会经过检测，基本能达到60%左右，能通过自媒体平台的原创度检测，不会算抄袭。如果有文章没能通过检测，他们也会进行返工修改。

记者以“抄袭令”“自媒体抄袭”“伪原创抄袭”等关键词搜索发现，百度贴吧、豆瓣、QQ、闲鱼等平台上都有大量相关广告帖和社区。

豆瓣上出现的“抄袭”广告帖。

在闲置物品交易平台“闲鱼”上，承担“抄袭”业务的七猫工作室贴出一则广告：“为自媒体百家号、企鹅号、头条号、大鱼号撰写各类文章，专业写手，每千字6元，100篇起。”广告下方是一张在百家号上“抄袭”后发布的背景图。

这个名为“作家接单下单”的QQ群，目前已有1975名成员，常年在线人数超过1400人。记者入群几天内，群内不断有成员发布代笔、“抄袭”任务，寻找作家，有意者会加其QQ私聊。名为“庄”的用户发帖称，需要可以“抄袭”或原创的影评作家；名为“肖申克的九叔”的用户也在招募作家，称需要体育领域的“抄袭”，人数不限。

有用户发帖称，需要一名可以“抄袭”或者原创的电影评论写手。

招募写手就叫下单，下单了就有人接。

据记者粗略统计，仅QQ平台上接受“抄袭”订单的社区就有数百个，“抄袭”文章的范围涵盖了汽车、医疗、娱乐、游戏、影视等领域。

一个拥有134名成员的QQ群“长期医学伪原创稿件编辑群”正在招募兼职写手“抄袭”医学文章，每篇文章600字左右，佣金3.5元，原创度65%。群主把“抄袭”的过程称为“抄袭工程”，群公告称：“每天抄几百篇文章不成问题。”

群主给记者发了一个主题《腰椎骨折便秘怎么办》，称只有通过试稿才能报名接任务。试稿前，群文件里有关于“伪原创”流程、技巧的文章和相应的视频资料，新人一定要先学习。

其中一篇文章详细介绍了如何在伪原创编辑平台上接收任务，以及如何收集网络素材、选择标题、撰写文本以及注意格式的方法。

另一家自称负责为部分网站提供问答内容的伪原创医疗QQ群，正在长期招募兼职写手，目前有453人，群主会组织群员在一个名为“彩虹”的平台上“洗稿”。

群里分享了20多篇关于如何“抄袭”的文章，其中一篇文章还特意强调了平台的原创检测规则，提醒大家如何避免被检测。

记者粗略统计，仅QQ平台上接受“抄袭”订单的社区就有上百个，“抄袭”文章范围涵盖汽车、医疗、娱乐、游戏、影视等领域。几乎所有“抄袭”文章都发布在自媒体平台上，包括微信公众号、百家号、企鹅号、今日头条号、大鱼号等。客户给出的价格通常在每千字十元到三四十元不等。“抄袭”文章必须保证通过自媒体创作平台的原创性检测。

记者发现，个人写手只能接少量订单，批量“抄袭”订单一般都被“工作室”吞掉。“工作室”接到订单后，会招募写手兼职“抄袭”，系统性地培训“抄袭”技巧。由于“抄袭”会被平台或粉丝知晓，对于下单的自媒体博主来说，存在一定风险。个人写手和“工作室”都会对客户信息保密，一般“工作室”都有长期稳定的客户。

《剑网2018》曾开展打击“抄袭”抄袭专项行动

王兴（化名）三年前进入自媒体领域，每周更新三次自己专注的育儿领域文章，目前微信公众号、今日头条、百家号粉丝总数已过百万。

谈及“抄袭”，王兴感到很无奈。他表示，很多优质文章被其他自媒体账号“拿去”了，“他把你写的字改了，你挑的多个案例的顺序也调整了。”当王兴发现自己的文章被“抄袭”时，他会给那些自媒体账号发私信，询问为什么“抄袭”，但对方往往矢口否认。他向文章所在的自媒体平台投诉，但并不是所有文章都算“抄袭”。王兴开玩笑说，自己“重新认识了汉字的博大精深”。

根据记者调查以及近年来网络曝光的案例，如今自媒体领域“抄袭”现象频发，并受到原创者的批判。

这一现象也引起了监管部门的重视。近年来，国家版权局、工业和信息化部、公安部、国家网信办等部门多次开展严厉打击网络侵权盗版专项行动。每次专项行动都会针对期间权利人和社会公众反映强烈的网络侵权问题，开展有针对性的整改行动。

“剑网2018”专项行动明确将“整治自媒体通过‘洗文’等方式抄袭、篡改、删除原创作品的侵权行为，重点规范涉及搜索引擎、浏览器、应用商店、微博、微信等网络转载行为”纳入整改范围。

除了监管部门，自媒体平台是治理“刷单”的重要一环，平台处理投诉、打击“刷单”行为的方式和态度往往决定了平台“刷单”现象是否频发。

记者注意到，在微信公众号的文章投诉页面，对抄袭行为的定义包括“通过特殊手段整合他人原创内容、明显‘洗’他人原创内容、大段引用他人原创内容、直接搬运他人原创内容等”。

在微信公众号的文章投诉页面，对抄袭的定义包括“通过特殊手段整合他人原创内容、明显‘洗白’他人原创内容、大段引用他人原创内容、直接抄袭他人原创内容等”。

对此，微信方面向记者表示，经平台审核，内容明显属于抄袭或“抄袭”，且根据现有法律能够明确界定的，平台将直接删除，并根据整体违规情况对其账号进行相应处理。对于原创性存在争议的内容，将通过“抄袭投诉小组”审议，认定为“抄袭”。

今日头条账号平台负责人认为，部分创作者通过“替换同义词、改变句型”等方式，增加了抄袭内容的识别和判断难度。当确认稿件是对他人原创内容进行删除、修改，且内容逻辑、核心思想多处抄袭或雷同时，平台会将此行为认定为“抄袭”。

对于调查中发现的百家号文章“抄袭”、作者批量“抄袭”百度知道答题、贴吧“抄袭”帖子等现象，记者多次向百度公关团队反映，截至发稿时，对方尚未做出回应。

专家：新版权法严打“版权抄袭”

“写法文案”一般是指采用同义词替换、词序转换、段落变动、增删非关键词等方式制作内容，导致与他人作品在主题、观点、逻辑、表达方式等方面“实质性相似”，损害原创者利益，违反平台运营规范的行为。

“剽窃”，含义相近，一般是指未经著作权人同意，没有法律依据，复制、抄袭或者套用他人作品或者其作品片段，侵犯他人著作权的行为。

记者注意到，对于“抄袭”是否等同于剽窃，各方观点不一。

对于二者的相同与不同，在中国新闻出版广播报的报道中，武汉大学先进知识产权研究中心副主任王庆认为，“文案”本质上等同于抄袭，如果一定要有区别，只能说一个是行业术语，一个是法律术语。华中科技大学法学院教授熊奇也认为，如果严格从著作权法的角度来分析，“文案”行为本质上就是抄袭。

不过，华东政法大学知识产权学院教授丛利贤认为，大家所熟知的“洗白”行为并不等同于抄袭。“洗白”行为可能是抄袭，可能是非法解读，可能是合理使用，也可能是借鉴创意而进行的新创作。抄袭只是“洗白”行为的一种。

随着自媒体成为新的传播方式，要求加大打击“版权抄袭”侵权行为的呼声也日益高涨。

司法实践层面，2020年12月底，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人民法院审理了一起利用“抄袭工具”抄袭他人文章案。

原告腾讯公司诉称，被告快易公司通过其网站向公众提供“后羿收藏家”软件服务，“后羿收藏家”可以收藏、屏蔽、转发、自动导出微信文章。“后羿收藏家”所“转发”的文章与原文相比，内容上仅有同义词替换、语序转换等，文章主题、观点、逻辑、结构等高度相似。腾讯公司认为该行为构成不正当竞争，起诉快易公司停止侵权并赔偿经济损失及合理费用490万元。

法院经一审认定，“后羿收藏家”所实施的“伪原创”处理，仅是对已有文章进行简单的同义词替换、词序调整，段落结构和段落基本表达均未发生改变，本质构成抄袭，判令被告停止通过“后羿收藏家”提供“伪原创”服务，赔偿腾讯公司经济损失及合理费用10万元。

对此，杭州市余杭区人民法院知识产权庭庭长程文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余杭法院的这一判决，从司法角度明确了提供“洗版”软件服务属于不正当竞争行为，为“洗版”现象敲响了警钟。

记者注意到，2020年11月11日，新修改的《著作权法》正式发布，并将于2021年6月1日起施行。作为法律关系最复杂、调整主体最众多、社会涉及最广泛的一部知识产权专门法，著作权法的修改备受社会关注。

法律学者王林在新京报发表文章分析，从此次修改的具体内容来看，聚焦点多在司法实践中亟待解决的实际问题，针对性较强。新《著作权法》亮点颇多，这些亮点均源自司法实践中被广泛接受的解释或做法。比如，不少机构媒体、优秀自媒体人，长期遭受一些无良媒体以“抄袭”、“洗稿”等形式侵犯著作权的困扰。

“‘抄袭’、‘剽窃’只是众多侵权乱象的冰山一角，灰色产业之所以能在黑与白之间运作，很多时候不是因为立法不明晰，而是因为执法不严。”王林认为。

长期关注知识产权领域的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顾问刘斌也向澎湃新闻分析称，修改后的著作权法的亮点在于“提高法定赔偿数额”并引入“惩罚性赔偿制度”，这将对可能的侵权行为起到震慑作用，相当于戴上了“紧箍咒”。

刘斌表示，在故意侵权或者严重侵权的情形下，法院可以判处权利人实际损失、侵权人违法所得以及权利人的权利使用费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的赔偿。同时，将法定赔偿数额的上限由五十万元提高到五百万元，法定赔偿数额的下限设定为五百元。